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我立在牛头山山之巅的凌云塔上。风里的微凉,已是鄂西北深秋的霜意。山下这座小城十堰,或是更亲切的那个名字,汽车城,便在这群山环抱的盆地里,依着秦岭汉水的脉息,铺陈开来。楼宇是新的,街巷是整洁的,可我的眼,却总想穿透这满目繁华,去触摸一段滚烫的、用筋骨与热血垒起的往昔。
那该是怎样的一幅图景呢?没有这般平坦的道路,只有蚂蟥叮咬、泥泞缠足的荒芜。没有塔吊的森林,只有芦席搭成的“干打垒”,在风雨里飘摇如豆灯。我仿佛听见了,那一声声开山的炮响,不是庆典的礼花,是与顽石巨崖搏命的怒吼;我仿佛看见了,那一副副压弯的脊梁,不是负重的老马,是将一个民族工业的梦,从蓝图上硬生生扛到这人烟稀寂的山沟里来。
他们说,这里曾来过一群最“傻”的人。从长春,从北京,从上海,从那些已然安适的故园,一头扎进这“三线建设”的腹地。没有追问太多的所得,心里只燃着一团火——中国要有自己“开得出去、用得放心”的车!于是,扁担、箩筐、铁锹,成了最先进的“自动化”工具;于是,夜里的一盏盏昏黄的马灯下,图纸铺在膝头,算式写在手背。汗水滴进泥土,立刻被贪婪地吸走,仿佛这片土地也渴望着一种崭新的滋养。他们的青春,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却有着钢铁与混凝土碰撞出的、最铿锵的交响。
如今的厂区,银杏正黄得灿烂,如一枚枚金色的勋章,别在深秋的胸膛。现代化的流水线静默着,却流淌着属于这个时代的节奏。而那些散落在墙角、花园里的老机床,漆色斑驳,默然无语,像是功成身退的老兵。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冰凉的铸铁机身,指尖传来的,却是一阵灼人的滚烫。那上面,分明还残留着无数双年轻手掌的体温,镌刻着他们“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无言誓词。
重阳登高,本为避祸祈福,眺望远方。而我此刻的登临,目光却执拗地回望,望向那段被岁月深埋的、堪称悲壮的起点。这满城的灯火,哪一盏,不曾被那一代人的青春之火点燃?这飞驰的车轮,哪一轮,不曾承载过他们山一般的期盼?
原来,重阳登高,登的不仅是自然之山,更是心境之阶。它让我们在向上的步履中,暂离尘嚣回望来路,涤荡心怀,最终寻得那一份与天地、与内心和解的安宁。这或许便是先民传下这古老风俗的,一点温柔的深意罢。
风更紧了,吹动我斑白的发梢。山下,城市的喧嚣如潮水般涌来,那是生命不息的证明。我缓缓站直身子,面向那莽莽群山,深深地、深深地将腰弯了下去。
这一躬,敬给你们——我未曾谋面,却受其恩泽的先辈。你们用最美好的年华,垒起了这座工业的山、精神的山。这山,比任何自然造物都更巍峨,更恒久。它稳稳地立在这片土地上,也立在了后来者的心上。
重阳之日,茱萸或已难寻,但你们,就是这山岭之间,最值得被世代铭记的、不朽的二汽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