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明远记得六岁那年，父亲把一块小黑板挂在了他的卧室墙上。黑板上用粉笔画了一个向上的箭头，旁边写着"清华北大"四个大字。那时他还不完全明白这几个字的分量，只知道从那以后，他的生活就被切割成了整齐的方格——每个方格都填满了习题、试卷和父母期待的目光。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每天的路经三点一线，家学校教培，他就象一只没有情感只知学习的机器，只想每次测试拿高分，不想听父亲严厉的说教。

反抗吗？争吵后，是母亲情感的绑架，让他更窒息。摆烂吗？父母省吃俭用，这个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不忍心啊，他不想成为毁灭这个家的刽子手。痛苦挣扎煎熬撕扯着他的灵魂，他变得沉默寡言，喜欢独处，眼中的光彩从六岁那年开始就逐渐暗淡了。

"明远，过来。"父亲低沉带着不悦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程明远放下手中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视力有些下降了，可他不想告诉父母。

客厅里，父亲正襟危坐，老旧的茶几上摆着一沓打印纸。

"这次月考成绩我看了，数学148，语文135，英语143。"父亲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理综呢？为什么物理只考了92分？"

程明远低着头，盯着自己洗的褪色有些起毛的球鞋尖，低声道："最后一道大题没时间做了。"

"没时间？"父亲的声音陡然提高，"隔壁老李家的儿子，每次理综都是满分！人家怎么就有时间？"

只要分数不如父亲的意，他就会搬出谁家的孩子与自己比较，自已的长处在父亲心里是应该的吧，自己不能有瑕疵，会让父亲觉得丢脸。

听到父亲吼叫的母亲赶紧从厨房探出头来，手里握着菜刀："孩子他爸，明远已经很努力，别逼的太紧了。"母亲劝解的话，听在程明远耳中是祈求。

母亲没上过大学，对上大学做办公室的父亲唯命是从。老话讲，谁挣的钱多，谁在家才有话语权。

"努力？"父亲冷笑一声，从茶几抽屉里抽出一本素描本，"这叫努力？"

本子里是程明远偷偷画的漫画，超级英雄们在纸页间飞跃，是那么的鲜活。

程明远眼晴咻的一下睁大，感觉胸口一阵窒息，心脏似乎停止跳动。那是他唯一的发泄口啊，在题海战术中喘息的秘密花园。

父亲没有理会程明远的表情变化。"从今天开始，每天多做一套物理题。"父亲的手一甩，把素描本扔进垃圾桶，"画这些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

程明远顿感一股怒气冲上头顶，他想冲上去捡回他的英雄们，可看到父亲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他攥了攥了有些发颤的手指，红着眼佝偻着背回到自已的卧室，他的心再一次被囚禁。

兴许是母亲看到儿子那落默孤寂的身影于心不忍，那天晚上，程明远躺在床上，父母在隔壁的争吵传入他的耳中。

"你太严厉了，孩子需要放松，你看看这些年他有笑脸吗？"母亲的声音。

"放松？你看看现在的就业形势！985毕业的都去送外卖了，他不拼命怎么出人头地？"父亲激动地反驳。

程明远把脸埋进枕头里，他不想听父亲那一套套的大道理，都滚远点。

窗外，月光冷冷地照在那块写着"清华北大"的小黑板上，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

高考那天，程明远发挥超常，考出了全省前五十的成绩。填报志愿时，父亲执意要他报金融专业。

"金融赚钱，社会地位高。"父亲不容置疑地说，从不会问他的意见，他就象父亲手中的提线木偶，没有自已的思想。

"可是我想学设计。"程明远小声说。

"设计？"父亲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你知道设计师多难找工作吗？天天熬夜画图，三十岁就秃顶！"

明知道说出来改变不了什么，他又期待什么昵。

最终，程明远的名字出现在了北京某名校金融系的录取名单上。

庆功宴上，亲戚们举杯祝贺，父亲红光满面，母亲抹着眼泪说儿子有出息了。程明远木讷机械地抽抽嘴角，感觉自己像个被精心包装的商品，正在展销会上等待估价。

开学了，这是程明远第一次远离家远离父母，他感受到了自由的气息，却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残缺。室友们讨论游戏、音乐、恋爱，他却发现自己除了解题，几乎没有什么能聊的话题。

社团招新那天，他跟着同学来到广场，站在热闹的广场中央，他像个误入派对的局外人。

"同学，要不要加入我们街舞社？"一个扎着脏辫的女生热情地招呼他。

程明远有些手足无措，摇摇头："我不会跳舞"

"没关系啊，可以学嘛！"

看着女孩肆意张扬的笑脸，"我...我还要去图书馆。"他落荒而逃，仿佛那些欢笑声会灼伤他长久浸泡在题海中的灵魂。

大四那年，就业压力如潮水般涌来。程明远投了三十多份简历，收到面试通知的却寥寥无几。第一次面试，HR看着他的简历，问了一个简单的问题："你认为自己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程明远愣住了。他准备了无数专业问题的答案，却从未想过这个。最终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学习能力强，成绩好。"

HR笑了笑："成绩只是敲门砖。我们更看重实际能力，比如沟通、团队合作、创新思维。"

走出写字楼，太阳毒辣地照在身上，程明远站在人行天桥上，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车流，心象破了个洞，阵阵冷风呼呼往里贯。四年的名校光环，原来只是另一座空中楼阁。他摸出手机，给父亲发了条微信："面试没通过。"

父亲的回复很快："别灰心，现在就业形势不好。要不考虑读研？学历高了更有竞争力。"

程明远盯着手机屏幕，突然很想笑。原来人生的出路就是不断地往更高的书架爬，即使不知道上面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程明远再次如父亲的愿报告研究生，出成绩那天，父亲激动地打电话告诉他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太好了！这下找工作肯定没问题了！"父亲的声音里满是欣慰。

程明远挂掉电话，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他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三年的研究生学习，程明远已经二十五岁了，却依然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他只是一台被编程完美的考试机器，在预设的轨道上惯性地滑行。

研究生毕业典礼上，程明远穿着租来的硕士服，机械地跟着人群摆拍。

父亲特意从老家赶来，骄傲地举着手机录像。拍完照，父亲拉着他兴奋地说："我刚才碰到你李叔叔了，他儿子在投行工作，年薪五十万！我跟他要了联系方式，你多跟人家请教请教..."

程明远突然感到一阵头晕。他借口去洗手间，逃进教学楼的角落。透过窗户，他看到校园里年轻的本科生们骑着单车欢笑而过。他们谈论着实习、创业、gap year，眼里有光。而他的眼里，只剩下简历上越来越长的教育经历，和越来越窄的人生道路。

父亲走了，程明远继续留在租屋里睡觉吃外卖投简历。

这天，程明远打开电脑，邮箱里是第十封拒信了，他心中暗道，真的这么差劲吗？

他盯着屏幕，突然想起十岁那年，美术老师说他很有天赋，建议他参加绘画班。那天回家，他兴冲冲地告诉父母，却被浇了一盆冷水："画画能当饭吃吗？先把数学考满分再说！"那个小小的火苗似乎被现实浇灭。

眼球转向电脑旁放着父亲刚寄来的公务员考试资料上。程明远随手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的知识点像无数张嘴，嘲笑他的懦弱与顺从。

他拿起笔，在纸上无意识地画了起来——一个被锁链束缚的小人，正徒劳地挣扎着。

手机震动，是父亲发来的消息："公务员考试报名开始了，资料看了吗？这次一定要考上，铁饭碗最稳定。"

程明远放下笔，走到窗前。夜色中的城市灯火通明，每盏灯下或许都有一个像他这样的灵魂，被期望压弯了腰，被现实磨平了棱角。

他想起面试时HR说的话："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他思考了二十六年，却依然没有答案。

窗外，一轮明月悄然升起，清冷的光洒在桌面的公务员教材上。程明远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他闭了闭眼，拿起手机，回复父亲："爸，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发完这条消息，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仿佛第一次，他为自己做了一个决定。

手机很快震动起来，父亲的来电显示在屏幕上，程明远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