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路尽头有亲人 (散文 作者 马江静)

山坳坳深处,大新村更被屯仿佛被时光遗忘,荣奶奶守着她的旧木屋,年已九十七载。通向那里的路,不过是田埂间时隐时现的痕迹。一条需在阡陌间攀爬伏行的“近道”,另一条则要绕远二十分钟,末了还得踏过一段牛羊踩出的、仅容一身的荒径。岁月风霜侵蚀,家中只剩她一人,独自咀嚼着空旷的寂静。

她曾拥有过丈夫与三个儿子,一个完整的家。然而命运翻覆,亲人如秋叶般相继凋零。老奶奶虽寿近期颐,却耳聪目明,筋骨硬朗。天气晴好时,还能蹒跚着走下田埂,在村里缓缓踱步。可如今,那道熟悉的身影在村头巷尾出现的次数,终是越来越稀少了。

还记得元旦刚过,别人尚在休假团圆,我带着挚爱的人踏上了通往山坳的雪径。崎岖山路蜿蜒,爱人走得心惊胆战:“这哪是人走的路啊?”不久前那场十年罕见的大雪,给田埂、屋顶和远山覆上厚厚银装。茫茫雪野中央,一栋饱经风霜的木屋静默伫立,唯有屋顶一缕炊烟袅袅,顽强地升向灰白的天际——那是老奶奶点燃了屋内的火塘。雪锁深山,万籁俱寂,她身边连个邻舍也没有,我们心头沉甸甸压着挂念:老人家可有暖衣蔽体?腹中可曾得饱食?

雪后湿滑,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我们手脚并用,终于挨近了奶奶的小屋。柴扉紧闭,楼梯上方还盖着挡雪的木板。我用苗语向里唤了一声:“迷佬?”片刻沉寂后,木板挪动的嘎吱声响起,一扇歪斜的木门被推开,奶奶探出布满岁月痕迹却异常慈和的脸庞。一见是我们,笑意立刻如暖阳在她脸上漾开。她颤巍巍地移开楼梯上的木板,随即紧紧握住我的手,牵引我们进入那被火塘暖意包裹的小小空间。

围着噼啪作响的温暖火塘,奶奶用苗语絮絮地说着什么。我仅通晓零星日常用语,大多时候只能捕捉到她反复念叨的“卡你喔”——那是“谢谢”。后来经人转述才恍然,老人朴素的话语里盛着滚烫的心意:“虽然认不得你们,可你们常来,还买肉给我吃……你们爹娘好可怜哦,怕是连肉也难得吃到吧?”

言语如隔重山,心却早已相连。每次探望,我们总静静陪坐一小时左右,任凭她那些我们听不懂的细语如溪流般淌过。我们知道,这空旷的木屋里,太需要一点人声来填满。她照例捧出珍藏的酒壶要我们喝,我们照例笑着婉拒。当我递过一块带来的蛋糕,她捏在手里,久久未动一口,只是凝视着虚空,用苗语兀自喃喃低语。忽然,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漫出眼眶,顺着皱纹的沟壑无声滑落。我心头一颤,慌忙抽出毛巾,为她轻轻拭去那冰凉的泪痕。

解开谜团:老人是睹物思人,那蛋糕想必勾起了她对三个早逝儿子的无边念想。村支书将视频发在村屯群里,许多人看后遇到我们,都投来赞许的目光。我们只觉赧然,尽一份人子的孝心,何须夸赞?她拉着我们的手来到屋外斑驳的木板墙前,墙上残存几张旧照,早已泛黄模糊得无法辨认。她又拿起我们工作组留下的宣传照,指着上面的人,一个个仔细地认。后来我们才明白她当时的心声:儿子走了多年,念想也淡了,如今你们常来探望,送来吃的用的,待我比亲儿子还要周到——从此以后,你们就是我的儿子了。她最后那句苗语,经翻译后重重撞在我们心上:“我想你们的时候,就看着相片想你们。你们往后要常来……你们就是我的亲人了。”

每一次离别都沉重如铅。奶奶总会固执地倚着门框,目送我们直到身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才缓缓退回她寂寥的屋檐下。每到此刻,我都不敢回望,生怕再多停留一秒,泪水便会决堤。

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多拨出些时间,一次次叩响那扇山坳深处的柴扉,送去些许温饱所需,更奉上无法用言语承载的无声慰藉。她枯瘦的手曾紧紧攥着我们的手,指向墙上那些模糊的影像——那些消逝在岁月里的容颜,如今竟由我们这些毫无血缘的后来者,用脚步与心意一笔笔重新描摹清晰。每一次踏入那简陋却温暖的门槛,每一次围坐于那跳跃着光焰的火塘,每一次笨拙地擦去她思念的泪水,都像是在时光的褶皱里,为一位几乎被遗忘的长者,重新找回被世界稳稳托住的温度。

当暮色四合,我们沿着田埂归去,小屋的轮廓渐次模糊于苍茫山影。唯有那句带着苗语韵律的朴素心声,在心上愈发清晰——“我想你们的时候,就看着相片想你们”。那泛黄照片上模糊的身影,那木墙上我们崭新的面容,都在无声诉说:纵使命运夺走至亲,人间仍会以另一种方式,在风雪弥漫的尽头,重新为她捧出失而复得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