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驴车(外一篇)(散文 作者 蔡峥嵘)

天气变冷,街边的驴肉馆又开始火爆,尤其暮色初上,灯火阑珊时,小小的店子人满为患,他们举着杯子,筷子上夹着驴肉,兴高采烈地推杯换盏,桌子上的火锅冒着腾腾的热气。也有朋友邀约去驴肉馆小聚,但都被我谢绝了,大抵这辈子是不会吃驴肉了。每当经过驴肉馆,我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滋味,常常想起曾经在工厂里拉车的驴们,它们是工厂里的一道特别的风景线。

    退休后极少去厂里,那些老机床、老同事、老故事仍让我记忆犹新。进厂报到的第一天,让我稀奇的就是拉料的驴车了,实在是难以把一个大型的汽车制造厂与驴联系起来,可是这些驴车用了很多年,我们真该向那些驴致敬,它们是有功之臣。

    一进厂子,我就被分配到机修车间当车工,机修车间属于后方车间,接触驴车的机会并不多,偶尔在厂区的公路上遇见它们,赶驴的师傅浑身油乎乎的,他们赶车的技术相当高,驴们也许年轻力壮,拉起车来轻轻松松,那可是一板车钢料啊。每每相遇,我总会看一眼那赶车的人与那拉车的驴。

    八九十年代,厂里的职工大约几千人,每逢上下班,清一色的蓝工装就像汹涌的海水,如今那种壮观的场景再也难以寻见。吃饭时食堂爆满,单身宿舍住满,工厂里的每一个角落充满了人气,我们正值朝气蓬勃的年龄,工厂也风华正茂。

    我家住西郊离厂子较远,因此我也住上了单身宿舍。单身宿舍是最早的旧式房子,整齐的三层楼,整面山坡都是,大约十多栋吧!最前面的一栋是女职工宿舍,宿舍墙外的路旁就是冷拔车间,厂里所有的原材料都是经过冷拔车间工艺处理后再运往各个一线生产车间。驴车担负着运输的任务,所以上下班经过冷拔车间,天天见到驴车也不足为奇了。

    每天完成运送材料的任务,驴就被它们的主人系在冷拔车间马路的拐角,它们有的卧在地上悠闲地嚼着干草,有的互相嬉戏打闹,有时在昏暗的路灯下,冷不丁的嚎叫一声吓你一跳,让你觉着这驴有点坏,急眼了,我们会冲着它做鬼脸,学驴叫,并咒它下辈子还当驴。

    那个年代没有电子产品,书是唯一的精神食粮,单身有图书借阅,大大满足了我们喜欢看书的书虫。寂静的冬夜靠在床头,捧一本喜欢的书,如一条深海快乐的鱼,让人忘记了时间,半夜的驴叫总会打断思路,提醒我该熄灯就寝了。

    淡忘了很多事,可是那驴深刻,尤其是那不甘委屈的眼神。起初我并不觉得,后来是因为天天见到驴,就像每天要见到我的工友。

    一九九一年秋天,我调到螺帽车间,螺帽车间是一线生产车间,驴车运送材料,自然离驴更近了。每天上午上班,驴车会准时满载而来,工友们各就各位,冷墩机、攻丝机、清洗机上下道齐鸣,震耳欲聋,空气里流动着烟尘。驴车占满过道,等待天车工卸载,不算太大的车间显得格外拥挤。最热闹的是两辆驴车见面,卸完材料突然嚎叫追赶起来,这时候有人吹起了口哨,工友们看热闹的看热闹,起哄的起哄,领导伸着头站在二楼的窗口看一眼迅速离开,未婚青年多低头不语。拉车的老师傅喝斥着发情的驴,此时,他的话和鞭子也无能为力。

    年复一年,转眼十多年过去了,我们从青涩年龄到结婚生子,驴们也从青年到壮年甚至暮年。车间地面通道油多,力气渐退的驴不似往日那般轻松,我看见它们十分吃力,当板车停滞不前时,一道鞭子甩到背上,驴一惊,奋力一搏,四蹄在油滑的地面上艰难的挪动,眼神哀痛又自卑。每当看见时对驴难免起了恻隐之心,打抱不平与拉车的师傅理论几句。

    2002年春天,我调离螺帽车间,此时的驴车已被汽车慢慢替代了,车间的领导换了一拨儿又一拨儿,工友们也步入中年与退休年龄。后来过了几年再去车间,几乎找不到原来的机床,地面也改造成水磨石地面,稀稀拉拉的几名老同事仍坚守在一线。望着陌生又熟悉的车间,忽然惆怅起来,那年那人那驴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十分怀念。

再也没有遇见驴车,那哒哒的蹄声愈来愈远,那累得像驴一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大岭路上的合欢花

     友让我发一些诗歌给她朗诵,特意提到那首《大岭路上的合欢花》,心突然地被轻轻触动,哦,那些蝴蝶一样的花朵还在开么?我决定晚上去大岭路走一走。

       每年的五月,大岭路上的合欢树就会开出云霞一样的花朵,合欢花瓣与众花的花瓣不同,它是丝状的,花开时似一把小扇子,远远看去又似一群蝴蝶栖息在树枝上,颜色以粉色居多,给街头增添了一份美好浪漫的情趣。

       大岭路是市中心的繁华地段,路口两边的商铺向沟里延伸,主要以吃食为主,有酒店、特色小吃店、药店、美发店、原东风公司总医院、东风汽车紧固件有限公司等,这条路曾被称为“小上海”。八九十年代,以上海命名的酒店和商店很多,加上唧唧嘎嘎的吴侬软语,让人觉得仿佛真的到了大上海。

      立秋后的大岭路并没有凉快下来,位于路口右边的老上海大酒店正在装修,已看不见酒店原来的招牌,有很多人的婚礼是在这里举办的呢,我当然也不例外。虽夜色阑珊,几家烧烤店的生意越来越好,街上散步的人来来往往,悠闲自在,这里烟火味儿十足。从我参加工作起,大岭路口一直是个热闹的地方。街道尽管经常改头换面,但那些记忆还是挥之不去,比方说上二汽技校文艺汇演时,老师曾带着我们来这里吃上海汤包,比方说到公司报到的第一天,那年我十九岁。

      在街头徜徉着,从左边走到右边,行至万德福桥头,数了一下,大大小小的合欢树尚存五棵,合欢花还在开着,心里一阵窃喜,又见到了这些花儿。离厂以后虽然时常经过大岭路口,却不似以前那般关注它们,偶尔也抬头望一望被自己写进诗歌的花朵,淡淡一笑从树下走过。前年的春天,路口有两三棵较大的合欢树被突然砍掉而栽上了法国梧桐树,心里愤愤不平,叹息了好久。如果管理城市规划的人了解大岭路的过去,这些合欢树们会不会躲过被砍掉的命运呢?每一次修路、城市扩建,这些作为行道树的合欢树都难逃厄运,惋惜的同时却无能为力,大约他们不喜欢这些树种吧!

     “合欢”寓意“言归于好,合家欢乐”之美意,合欢花象征永远恩爱、两两相对、是夫妻好合的象征。相传虞舜南巡仓梧而死,其妃娥皇、女英遍寻湘江,终未寻见。二妃终日恸哭,泪尽滴血,血尽而死,逐为其神。后来,人们发现她们的精灵与虞舜的精灵“合二为一”,变成了合欢树。自此,人们常以合欢表示忠贞不渝的爱情。

      合欢树是讨喜的树种,每砍掉一棵合欢树,我会百思不得其解。合欢树可长至15米,树叶昼开夜合,密密匝匝,给夏日的街头带来许多阴凉。去张湾大市场的路口左边拐弯处原来就长着几棵茂盛的合欢树,浓浓的树荫下,站满了卖力气的民工和水电泥瓦工。闲的时候,他们席地而坐,三五一伙打着扑克牌,偶尔也有人捡起身边的花朵拿在手上转动着等候一单生意早些到来。这里是我回家必经之地,也是我工作的区域,所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合欢树几时冒芽,几时长叶,几时开花,都在我的视线之内。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途中,望一眼合欢花,一丝美好便在心里荡漾开来,疲惫和疑惑一扫而光。

      合欢花的花期大约在八月就结束了,今年的花期长与气温有关,灯光下的花朵仍在晚风中轻轻起舞,影影绰绰,静静地在大岭路上行走,想起一些旧事和故人,以及大岭路原先的模样。十堰市是山城,工厂和街道顺势而建,大岭路实际上是一条沟,一条马路从六一厂厂区穿过,是大山里连接市区的唯一的一条公路,每天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八九十年代我们厂职工大约4000人左右,加上46厂的职工、山里的居民,大岭路从来就没有寂静过。

      马路两旁的合欢树大抵是建厂后栽上的吧!这只是猜测,因为早年我发现从大岭路口至厂门口的这段路全是清一色的合欢树,在厂区螺帽车间门口,冷镦车间的侧边与绿化组的门口也种植有几颗合欢树,每到夏季,树大花盛,惹得蝴蝶流连忘返,小憩时望上几眼心情格外轻松。我的那些同事们或许并不知道它们叫合欢树,只有我这个小女子在震耳欲聋的机器声中偷偷藏着小心思,一有空闲我就转到树下,正如诗人顾城所写,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夜色越来越浓,城市里的霓虹灯闪烁不定,思绪拉得很远,飘忽不定,这些合欢树的花朵给了我多少快乐啊!背着孩子上幼儿园,教他认识它,接送他上学,一年又一年穿行树下,如今我的孩子长成了少年,日子平凡、忙碌却踏实,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幸福。

      前日在邮局遇见从上海回来的老同事,他操着一口上海普通话,说:“侬胖了,比年轻时长漂亮了”。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笑的不是他说的漂亮了,而是很久没有听到那些唧唧嘎嘎的上海话,忽然很多个镜头在脑海里回放,谁说那些上海人不是大岭路上的一道风景呢?

     我们厂当年是由上海人包建的,初进厂时我听不懂上海话,吃不惯上海味道的食堂饭菜,过节物资也大多是海产品,但有一样我喜欢,那就是大岭路口的上海商店,可以买到时兴的皮鞋和衣服,这些可能也是厂里年轻女工的想法。或许我们这些年轻女孩子受上海女师傅们的影响,六一厂的女工身姿姣美,打扮得体漂亮,应是领先了城市的潮流。

      我也是极爱臭美的人,大致与她们分不开。想想那爱小资的上海女师傅,这些合欢树种植在大岭路倒十分相得益彰。后来厂里的上海人慢慢都回到了上海。随着城市的建设,大岭路上的合欢树在减少,和它们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些唧唧嘎嘎的吴侬软语。

      虽是秋天,大岭路上的合欢花仍在零零散散的开放着,摇曳着,如蝶翩飞,这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