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东风公司第一代创业者,一辈子扎根在锻造公司五二厂。当我试着追溯他的职业生涯,才发现那几乎就是中国工业发展史的一个缩影。1953年,第一汽车制造厂奠基;1969年,二汽(东风公司前身)在鄂西北的深山沟壑中破土动工,父亲正是那个火红年代的亲历者与建设者。
1969年,做为转业兵的父亲义无反顾的选择了二汽。父亲的青春,是属于大山的,属于那些深藏在鄂西北层峦叠嶂里的号子与轰鸣。二十郎当岁,他脱下穿了多年的军装,随着一支浩荡的队伍,走进了这片更为艰险的"战场"。他很少与我细说那时的苦,只偶尔在夏夜的凉席上,摇着蒲扇,漏出几句"天当被子地当床"。他说得平淡,我却从那平淡里,听出了风餐露宿,听出了开山辟土的炮响,也听出了一代人心中那团扑不灭的火。
后来,他们出来了,进了十堰,进了那座因车而生的城,进了东风公司锻造厂。当时厂里急缺技术工人,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父亲主动请缨当电工。谁都知道电工是技术活,既要懂得电路原理,又得会排除故障。当时有人问他,你小学文化,咋敢接这活?父亲说“厂里需要电工,我不能后退。文化不够就补,技术不会就学”。就这样凭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多年后,父亲不仅成为电工班的班长,还带出了两个优秀的徒弟,他常跟徒弟们说,“电工是个细致活,得走心,得踏实,还得不断总结经验,半点马虎不得。”在他孜孜不倦的教育下,两个徒弟也成为厂里响当当的技术能手。
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他每天雷打不动的背着沉甸甸的工作包,在震耳欲聋的机器声里穿梭,还要逐个检查车间里的配电箱和电气线路,那怕一根细微的电线磨损,一根松动的接线端子都得及时处理。有次为了抢救一台关键设备,他在机器底下查线路,整整蹲了三个小时,起身时腿都麻了。但看到机床能正常运转,原本布满油污的脸此时露出欣慰的微笑。
我至今记得小时候去厂里澡堂洗澡,总要穿过整个车间。父亲牵着我的手,在巨大的设备间穿行。他时而会停下脚步,耳朵微微耸动:“听,这台800吨的压力机,滑块下行时有轻微的异响,估计是控制回路里的时间继电器老化了。”那时的我还不懂这些专业术语,只觉得父亲在说这些话时,眼睛里有种特别的光亮。后来我才明白,那是一个匠人对所守护的设备的了如指掌——他能从万千轰鸣中听出最细微的不谐,能从指示灯明灭的节奏里读出设备的“健康状况”。后来有人问他咋这么神?他笑着说,天天跟它们打交道,它们的脾气早都摸透了——那些日夜巡查的脚印,反复琢磨的电路图,早把设备的“底细”刻进了他的心里。
在我家书柜前的20多本荣誉证书,是父亲一生的光荣写照。那本1989年的“技术革新能手”证书,我记得格外清楚,德国进口的国宝线1.2万吨锻压机频繁罢工。父亲带着他的电工班,在设备旁守了整整三天。他们手绘的电路图铺满了维修班的水泥地,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第四天凌晨,父亲终于在一个极其隐蔽的线缆桥架里,找到了一处因震动导致绝缘皮磨损的故障点。后来工友们说,故障排除的瞬间,父亲累得直接坐在了油腻的地板上,嘴角却挂着如释重负的微笑。
还有那本1992年的“爱岗敬业标兵”,背后是无数个深夜的紧急抢修。我童年记忆里,常有这样的画面:寒冬的深夜,急促的敲门声把全家惊醒,门外是车间主任焦急的声音:“老黄,生产线停了!”父亲总是二话不说,披上工装就往外走。母亲会默默地把手电筒塞进他手里,站在门口,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母亲有时会笑着念叨,说父亲把这些本本看得比什么都重。每次厂里开表彰大会,他都会特意换上那件只有重要场合才穿的深蓝色中山装。领回证书后,总要一个人在书桌前坐很久,小心翼翼地抚平扉页的每一个折角,然后用钢笔在扉页的右下角,工工整整地写下获奖日期。在那个崇尚劳动光荣的年代,一个工人的尊严与价值,就凝结在这一本本日渐泛黄的证书里。它们无声地诉说着:这个世界,我曾认真地来过,努力地燃烧过。
如今东风已走过了56年的辉煌历程,从最初的十堰大山走向全国,走向世界,正是一代一代人接力奋斗的征程。虽然父亲如今已离世,但他却见证了东风从蹒跚学步到驰骋九州的壮丽画卷。父亲这辈子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却用一辈子的坚守,把对东风的热爱熬成了岁月的甜,如今东风的旗帜在更多的地方飘扬。而他的这份情结也成了我们家最珍贵的“传家宝”代代都能看见那片“参天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