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为命 (散文 作者 马江静)

深处桂西北融水县大新村湿冷似乎能渗入骨髓。推开陈发英老人家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衣物和难以言喻的气味扑面而来。老人蜷在火塘边的矮凳上,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像一张揉皱的皮纸。听到动静,他极其缓慢、费力地抬起头——那几乎弯成九十度的腰,让他看人成为一种需要调动全身力气的动作。脖颈上的青筋绷紧,浑浊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聚焦到我们身上。

“感…感谢你经常来照顾我老人家,”陈发英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浓重的乡音,一字一顿,仿佛每个音节都耗尽了力气,“不然,我们两爷仔,真…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声叹息,是红邓屯这位年近九旬老人心底最深的无奈与感激。

2018年,刚到大新村驻村时,八十二岁的陈发英虽然背已佝偻如弓,却仍能在层层叠叠的梯田里,以一种近乎贴着地面的姿态,顽强地收割稻谷。那时,他的生活尚有一丝微光。大儿子虽已分家,但同在红邓屯,不过两三百米的距离,时常能搭把手。小儿子虽然早年因意外伤及脑部,但彼时看着还算正常,能帮老父亲扛稻谷,也能外出做些苦力活贴补家用。一个家,纵然清贫,也算完整。

命运的转折残酷得令人窒息。2019年夏天,一声噩耗如惊雷般劈碎了红邓屯的宁静——大儿子在邻近乡镇砍伐杉木时,被滚落的山木当场夺去了生命。一个顶梁柱轰然倒塌,一个家瞬间分崩离析。儿媳带着孙子远嫁他乡,留下白发苍苍的老人承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剜心之痛。那段时间,陈发英老人终日佝偻着身子躺在床上,压抑的嚎啕声穿透破旧的墙壁,是对命运最绝望的控诉。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小儿子的精神世界,在哥哥猝死的强烈刺激下,彻底崩塌了。他变得疯疯癫癫,时好时坏。清醒时,还能与人聊上几句;一旦发病,便判若两人——头顶着不知哪里找来的搪瓷盆,像演杂耍般在寨子里横冲直撞,嘴里不成调地嘶吼着“东方红,太阳升……”,更会毫无缘由地乱拿甚至毁坏村民的东西。寨子里的乡亲们避之唯恐不及,恐惧和厌烦取代了昔日的同情。

接连的打击,彻底拖垮了老人本就风烛残年的身体。病痛成了常客,三天两头就要吃药打针,耳朵不灵了,眼睛也愈发昏花。为了给小儿子治病,这个本就赤贫的家更是雪上加霜。几次强制送医,虽有国家医保托底,但来回折腾、自付部分以及日常开销,仍是沉重的负担。陈发英老人默默掏空了积攒多年、本打算给自己办后事的“棺材本”,又咬着牙,卖掉了屋后赖以生存的杉木——那是他最后的依仗。一个年近九十的老父,一个疯癫无状的儿子,两个被命运反复捶打的灵魂,在这摇摇欲坠的老屋里,真正开始了“相依为命”的艰难求生。

不忍也不能让这个家庭彻底沉没。我们将陈发英父子纳入了重点监测对象,政策能给的帮扶,一样不落:低保、特困、残疾补助、医疗救助……但这些冰冷的保障,抵不过生活里那些磨人的具体艰难。

每次下屯,总习惯性地拐进他家那扇破败的木门。担忧像块石头压在心头:怕老人突然倒下无人知晓,怕他那疯癫的儿子闯下无法挽回的祸事。踏进门槛,映入眼帘的常是令人心酸的景象:昏暗的光线下,走廊横七竖八挂满了脏污板结、散发着异味的衣物。小儿子发病时破坏力惊人,家中能拆的几乎都被他拆毁过,一片狼藉。更令人揪心的是卫生状况——因为小儿子极度抗拒生人,常年蜷缩在里屋,几乎不洗澡,整个屋子弥漫着浓重的体味和排泄物的气息。老人自己也力不从心,连最基本的衣物换洗都成了奢望。

“竭尽所能”,成了我们帮扶的信条。基础的米、油、肉,定期送去,保证他们不断炊。看到老人和儿子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污秽难忍,我们便送去崭新的衣物和被褥。然而,缺乏自理能力的父子俩,新衣很快又变得和旧衣一样。为了解决最急迫的如厕问题,我们在他家屋角,购买最简单的材料,搭起了一个小小的厕所。这简陋的设施,对行动不便的老人而言,却是生活中一个实实在在的改善。

然而,最大的难题,始终是小儿子的病情。他像一颗不定时的炸弹,每一次严重发作,都让整个寨子人心惶惶。这一次发病尤其凶猛,家中仅存的几件完好家什也未能幸免,连我们帮忙建的厕所也遭了殃。村民们怨声载道,纷纷要求必须将他送医治疗。

说服陈发英老人,却是一场艰难的拉锯战。他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浑浊的老泪在深陷的眼窝里打转:“马指导啊……我晓得他闹得凶,对不住大家……可我……我怕啊!上次送进去,差点就……就回不来了啊!我就剩这一个仔了……死,也要死在我眼前……” 老人佝偻的身体剧烈颤抖着,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是对再次失去至亲的绝望抗拒。他害怕医院冰冷的墙壁成为与儿子最后的诀别之地,他只想守着这唯一的骨血,哪怕是在疯癫与困苦中挣扎。

我们理解老人的锥心之痛,但放任下去,对儿子、对老人、对乡邻,都是更大的危险。一次次登门,一遍遍沟通,反复解释治疗的必要性和我们会尽力保障安全。最终,在巨大的压力和对儿子一丝好转的渺茫期盼中,老人颤抖着,勉强点了头。医院的车带走了疯癫的儿子,也带走了老屋里最后一点“人气”。偌大的房子,只剩下陈发英老人一个风烛残年的身影,守着无边的寂静和恐惧。

儿子住院的日子,对老人是另一种煎熬。没有电话,音讯全无。他只能守着空屋,掰着指头数日子,无尽的担忧吞噬着他。前几年勉强种下的一点稻谷,早已所剩无几。他连扛米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们联系村里卖菜的小贩,定期给他捎去米粮。走进他的厨房,常常看到灶台上只有一盘寡淡的青菜豆腐,这就是他一整天的伙食。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本就枯槁的身体更加虚弱。每次看到,心里都揪得生疼,总会赶紧买些鸡蛋、肉送去,叮嘱他多少要吃点。

我们的照顾,能做的终究有限。买点肉米粮油,送些衣物,修修补补,跑腿联络,时时探望……这些琐碎的帮扶,无法驱散笼罩在这个家庭头上的沉重阴霾,无法治愈那深重的创伤。我们只能像守护风中残烛一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个支离破碎的家,竭尽全力不让它彻底熄灭。我们最大的心愿,是希望这位历尽沧桑的老人,在他有生之年,能看到他唯一牵挂的儿子,病情能够稳定一些,哪怕只是神志偶尔清明地陪在他身边片刻,让这份在苦难中挣扎的“相依为命”,能多延续一段时光。

每一次离开红邓屯,回望陈发英老人那低矮破旧的老屋,都感到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乡村振兴的路,漫长而艰巨。消除绝对贫困只是起点,如何托住像陈发英家这样因病、因残、因意外而坠入深渊的突发严重困难户,让他们在风雨飘摇中仍能感受到一丝温暖和依靠,让他们“相依为命”的日子少一些绝望,多一些尊严和希望——这,正是我们这些肩负责任的人,需要不懈努力的方向。路还很长,唯有步履不停,竭尽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