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掠过车谷上空(组诗) (诗歌 作者 张桂林)

 父亲的铸造花园

木模沉入砂箱之前

生活是一块铁投入熔炉

父亲,你首先让家庭的外形

在熔炉映照下呈现希望的颜色

棱角和硬度守护亲人的秘密

守护着型砂的宣纸、铁水的笔尖

父亲,你在黑红交相辉映的

铸造花园里翻砂,以型砂和铁水

勾勒一个小家庭蓬勃的花萼


只在描摹母亲,姐姐和我时

你的棱角才柔软为铸件的黑夜里

数个平面相交时的流线型相贯线

你说这流线型像姐姐的马尾辫

弧度弯弯曲曲


却把家里的日子连得紧实

譬如柔软和流线型的一次诱因

是你额外收到的一笔奖金


是你砂箱前被铁水熏黑的脸

在两个孩童欢笑的清泉滋润下

舒展眉头疲惫的叶脉

那是幼年的姐姐和我

在十堰市通用铸锻厂门口等你

父亲,当下班时的夕阳

从怀中掏出两根香甜的老冰棍

那些飞舞的花瓣  那些

你离开这个世界前的时光

……


一切被浇注后注定要凝固

一切被脱模后注定要清理

而熔融和流动曾擦亮壮年的你!

那是一条暖阳的金光大道

你在前气宇轩昂地正步走

而姐姐和我——

两个骄傲的产业工人的后代

小嘴里吸吮着香甜的冰棍

在你身后蹦蹦跳跳地跟着


母亲的海拔

两次骨科手术后

母亲的海拔更矮了

像狂风经过后垂柳低下头颅

像果实过于饱满后

枝头深深弯下腰身

被时光抽出的两根骨头

现在一根给了姐姐

一根镶进我的体内

去年春节母亲抚摸我的后背

说这根骨头比你爸的铸件还倔

肯定能扛住工厂的台风


而在父亲离开这个世界以后

她不停地嘱咐我们

制作各种和父亲有关的照片

镶进相框里的回忆

像曾飞翔于最高海拔的鸟儿

最终在鸟巢和夕阳合二为一时

学会了降落


拧螺钉的人

一块铁咬住另一块铁

回家的道路被风枪啃出螺纹

汗水滴穿工龄的螺旋测微器

而思念之蛇早把故乡的米酒

盘成风枪柄上的防滑纹


要拧,就把生活拧成螺线

让工业制品的树根深扎钢筋水泥

每道螺纹都是大地的答案

风枪的摇篮曲里

螺钉正退回螺孔的子宫

像来不及发送的微信短消息

在实用主义的暮色里

被图纸上的虚线拆解成金属粉末

又被乡愁的机油反复涂抹润滑


这颗螺钉有精确的孤独

有直径旋转为生存的烈阳

有螺距计算出故乡的明月

当流水线把时间盘出蛇形

所有的独白都被挤成铁屑

只有拧紧螺钉的背影

在重复中挺立劳动的惊叹号

死死


一名电焊工的画像

面罩外  火蛇扭动猩红的尾

焊花的狐步舞踩碎流水线的冰面

他站立  一尊淬火的法身

掌心的纹路点绕凌晨沉默的弧光


两块金属的连接处

技艺的湖水流淌弥补的意义

经验的砂石剔刮生活的鱼鳞

当一根焊条刺入工龄的裂缝——


师傅递来的不仅是耗材

还有半卷未拆封的叮嘱

在弧光劈开的黑暗里

劳动的尊严正雕琢启明星的形状


让语言冷却成焊渣吧!

此刻他俯身读取焊缝的密码

焊波吟诵躲避气孔的暗语

无偏芯焊条深藏对抗焊瘤的偏方


一如河水在岁月的浪花里

认真复习一条悟道的鲤鱼:

那是他摘下面罩的瞬间——

工作服滑落如蜕下的鳞片


那是他,以鲤鱼跃龙门的弧度

游向车间外的吸烟亭,游向

被烟蒂熏弯的一截月牙,游向

妻儿睡梦里已悄悄补好的焊疤


在试验室,想起诗人张执浩

屋内。约束在管道内的

高温防冻液,流动时发出

和长江相同的声响

但这无关洪峰过境的夜晚

也无关桥洞下奇迹的夜航

窗外。石缝间的零星青草

无畏地钻出钢筋水泥

却注定无法长成高原上的野花

相较于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和自然的伟力


枯燥的汽车试验室

只有鼠标点击声和虬曲的

管道在推演数据和定理

当机器的减压阀来自工厂

高压锅的减压阀来自厨房  

生存的弹簧尽情释放后

被压缩进一张原始记录表

我们刚经历一场失败的测试

我们刚喝干诅丧的茶杯 

我们抬头  暮色已至  

而设想的瀑布在路尽头  

未能飞流直下  三千尺


这次失败的测量后,我

在试验室想起诗人张执浩

那一刻  我和我的小徒弟

为测量过程中错漏的真因

争得面红耳赤。我们是两片

在数据的澡盆上漂浮的干货

在美梦中回到神农架的干货

谁也不服谁:我们两个

一个  是撇嘴倾听的木耳

一个  是喋喋不休的蘑菇


沌口有轨电车

从车轮广场到黄陵官莲湖路

沌口有轨电车是一只巨大的蚕蛹

她缓慢蠕动,不停吞下

车辆工程师、产业工人、超市营业员、

外卖员、小摊贩主、家庭妇女、

银行职员、企业主、老师和学生的桑叶

然后喷吐新能源汽车、智能装备、碳化硅半导体、

康师傅方便面、猫人内衣和家用空调的工业之丝


而我一次次在枫树五路被轻轻吐出  

我在一根纤细且晶亮的蚕丝上

整日以浩如烟海的试验数据

像治疗儿子火热的青春期那样

治疗一辆汽车异常的体温

在我的专利里,熵增吹散未来的迷雾

在我的论文中,焓差浇灌过去的花萼

现在  我在一个起草传热学标准的午后

反复推敲热平衡定律的木鱼

试图让事物纷乱的大雁

掠过车谷上空排成巨大的人字

而那些拧螺钉的、举焊枪的、读数据的

都在雁阵里

每片羽毛都是铁水浇的、蚕丝织的、公式算的

托举着父亲的砂箱、母亲的相框

缓缓飞过后官湖的芦苇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