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饼里的岁月滋味(散文 作者 何立斌)

第一次知道月饼,是通过一首磨破了边角的儿歌卡片:“八月十五月儿明啊,爷爷为我打月饼啊……”那时正值粮票年代,红薯稀饭都要数着米粒喝,月饼只是课本里才有的词。记忆中寻不到月饼的甜香,连童年的月光都带着涩味。

竹条扬起的声响成了童年的常客,胳膊上淡褐色的印记总也褪不净。每当收音机里飘出那首儿歌,心里对“爷爷打月饼”的向往,便像被雨水泡过的棉絮,又沉又胀。

刚上小学的那年中秋,父亲揣着蓝布包袱进门时,裤脚还沾着田埂的泥点,油纸印着的嫦娥奔月纹样边角已磨得起了毛边。他左手食指缠着半截胶布——那是白天修农具被铁皮划破的,却用右手小心翼翼托着月饼,仿佛捧着稀世珍宝。指尖捏着油纸轻轻揭开,酥皮簌簌落在掌心,豆沙馅混着五仁的香气猛地钻进鼻腔。我踮脚把月饼举到父亲嘴边,他用袖口擦了擦手,指节处的裂口还渗着血丝,却把月饼往我怀里推:“娃吃,爹不爱甜的。”

多年后整理旧物,翻到那本泛黄的家庭账簿,某页用红铅笔写着“月饼:1.2元”,旁边小字标着“三天工钱”,墨迹在纸页上洇出的淡圈,像极了父亲掌心常年握着农具磨出的茧。

大哥参军那年,部队发的月饼连包装都没拆就寄回了家。邮戳盖着千里外的驻地,包裹里夹着张字条,字迹被汗水洇得有些模糊:“给爸妈和弟妹们尝尝,我在这边啥都有。”后来同乡探亲时说,中秋夜轮到他站岗,钢枪上的月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他对着家的方向站了整整一夜,连加餐的月饼都没舍得拆。

二哥去外地读大学后,暑假总说打工忙不回家。直到那年中秋,他黑瘦着进门,帆布包鼓鼓囊囊的——竟是盒扎红丝带的广式月饼。"莲蓉""椰丝"的标签烫着金边,切开来馅料细腻得不掉渣。他说在餐馆洗盘子攒了俩月,指节泡得发白时就盯着菜单上的月饼图片出神,想着弟妹们见到金边盒子时的雀跃模样,手上的洗洁精泡沫就好像也带着甜味儿。

如今妹妹网购的月饼能摆满半张桌:流心蛋黄的油润着舌尖,草莓馅的酸甜能溅出汁水,连牛肉、鲜虾这些新奇口味都码得整整齐齐。我笑着打趣:“买这么多是要开月饼博览会?”妹妹正往果盘里摆月饼,闻言回头眨眨眼:“妈特意叮嘱多买几种,说要让街坊们都尝尝鲜。”

我戳了戳礼盒上的蛋黄图标:“妈最爱的咸蛋黄买了?”妹妹点头。目光扫过榴梿馅的包装时,话已到嘴边:“那爸……”话音卡在喉咙里——窗外的月光正落在妹妹发梢,她手里的月饼刀轻轻顿了顿,刀面映出的光斑晃得人眼生疼。

月光在刀面上碎成星子,恍惚间看见父亲的手正抚过那些熟悉的月饼——粗粝的掌心托着油纸包,蓝布包袱里裹着三天工钱,钢枪倒影里凝着千里月光,洗洁精泡沫中浮着金边礼盒……原来岁月早把所有滋味酿成了月光,每一口月饼的甜香里,都藏着一辈辈人用爱焐热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