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午后,父亲从50厂家里打来电话,声音里透着一种压不住的、像小孩子得了意外惊喜的光亮:“你五爹,还有你小爹小妈,正在来的路上了!连你几个兄弟姊妹都一起来……”我握着听筒,一时竟有些怔住了。这突如其来的团聚,像一枚小石子,投进了我家那口惯常平静的心湖里,漾开的,是些陌生而又温热的涟漪。
黄昏时分,人便到了。家里先前的那份清寂,霎时被脚步声、笑语声、孩子们清脆的呼唤塞得满满当当。父亲平日里是严肃沉默的,此刻却忙着递烟、泡茶,嘴角那抹笑意,如同被秋阳熨过,舒展而绵长。母亲更是像只快活的鸟儿,在厨房与客厅之间穿梭,一会儿端出堆成小山的果盘——红扑扑的苹果、黄澄澄的秋梨、咧开了嘴的石榴,珍珠玛瑙似的籽粒仿佛在灯下闪着光;一会儿又捧出她亲手做的家乡特有的开水冲米花糖水茶。餐厅的桌上,正中摆着一个巨大的、印着“花好月圆”的月饼盒,旁边散放着几只刚拆开的苏式月饼,酥皮层层叠叠,露出里面深色的馅料,甜的莲蓉、咸的五仁,香气混在一起,勾人馋虫。
晚上的宴席,就设在亮堂堂的客厅当中。一张大圆桌,挤得满满当当。菜是母亲拿出了看家本领做的,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席间的谈笑,起初还带着些许久别重逢的客气,但几杯薄酒下肚,那层薄冰便消融得了无痕迹。五爹端着酒杯,说起父亲年轻时在随州老家的趣事,那些我从未听过的、属于父辈的青春,便鲜活地呈现在眼前。小爹小妈则絮絮地讲着老家这些年的变化,谁家起了新楼,哪条路修宽了,言语间尽是乡土的情意。我的那些兄弟姊妹们,也渐渐放开了。我们交流着彼此的生活,城里的,乡下的,不同的经历。
饭后,母亲端来了切好的月饼和剥好的石榴籽。家人们围坐一起聊天,月光无声地洒下来,清澈得像一泓泉水。孩子们吃饱了,在月下追逐嬉戏,那清脆的笑声,像一串串银铃,摇碎了夜的宁静。我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被一种极大的安宁与感动所充满。我们这一大家人,平日里,各自被生活驱赶着,奔忙于不同的轨道。可这一刻,只因几位长辈一个“临时起意”,我们便得以围坐在这同一片月光下。空间上的远与近,被这浓浓的亲情一笔勾销了。所谓家族血缘,其魔力大约就在于此。它像一条地下暗河,平日里悄无声息,你以为它早已干涸,可在某个时刻,它会突然涌出地面,汇成一股温润的暖流,将每一个人自然而然地包裹起来。
我不禁去想父母的心情。对于他们这一辈人而言,家族的枝蔓繁茂,亲情的往来不绝,恐怕是人生最大的慰藉之一了吧。今夜这其乐融融的团圆,不正是他们心底最深、却未必常言的期望么?这团圆,于我们,是一次亲情的温习;于他们,或许是一种夙愿的圆满。
这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中秋了。月,确是故乡的明;情,终究是亲的浓。